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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剑珮相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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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1.秦王
   
    他目光若水宁和,温言道:“没事了。”
   
    数十天来的惊惧、奔波、劳累,以及面对的困境、所受的威胁,好似都随他这寥寥数字被晚风吹去,他的语音带着温柔的情绪,令刘娥感觉到此刻的安稳不容置疑。她心微微一颤,双目有阔别已久的,将要盈泪的湿意。她仓促地垂下眼帘,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:“刚才我听见马蹄声……你就是那个骑马的人?”
   
    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认。
   
    刘娥站起向他裣衽一福,他以手虚扶:“姑娘不必客气。”
   
    龚美此刻也从晕厥的状态中醒寤,左右看看,发现刘娥,立即冲了过来:“妹妹,你没事吧?”
   
    刘娥摆首:“我没事,是这位公子救了我。”
   
    龚美戒备地打量那男子,目测不是歹人,方才朝他抱拳施礼:“多谢公子仗义相救。”
   
    男子和言道:“不必客气。看二位模样,应该是异乡人吧?京城一向安定,劫掠盗匪甚少,我今日遇见,原该严加惩戒,却不慎让他们逃走,一时疏忽,对不住了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道:“公子哪里话。若非公子出手相救,后果不堪设想,我与大哥十分感激。”
   
    男子微笑,又问:“姑娘要去哪里?若蒙不弃,我送你们一程。”
   
    刘娥迟疑,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,终于还是直言道出目的地:“我们要去秦王府。”
   
    男子有些讶异:“秦王府?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贵干?”
   
    刘娥亦坦诚相告:“我是孤女,父亲曾是秦王麾下将领,父母曾说走投无路时刻来投靠秦王……”
   
    男子了然颔首:“我明白了。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,这便送你去吧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道谢,启步欲行,但刚走一步便又跌倒,手捂足踝痛苦不堪。
   
    龚美关切地过来扶她:“怎么了?”
   
    那男子随即低身,轻轻拨开鞋袜查看了刘娥的足踝,然后道:“想是刚才被歹人摔下时扭伤了足踝……姑娘乘我的马吧。”
   
    刘娥一惊,立即推辞:“不!公子愿意相送,我已感激不尽,怎能再乘你的马。”
   
    男子道:“你足部受伤,若不骑马……或者,我背你?”
   
    他挺直鼻梁下的双唇薄如刀削,弧度柔美,此刻一侧唇角悄然扬起,似一指挑动琴上丝弦,清越的乐音随之在她心间萦转。
   
    刘娥但觉双颊灼热,有千缕暖流沿着血脉于这短短一瞬涌上自己的脸。而那男子偏还作势在她面前蹲下,镇静地背对着她,似在守候。
   
    龚美忽然像发现天生异象般,不合时宜地高声道:“咦,妹妹,你脸红了!你居然脸红了!”
   
    刘娥自幼在乡间与女伴相处,一直以她们的保护者自居,极少显露女儿态,对龚美也坦率如兄弟,毫不扭捏,是以龚美几乎不见她羞涩神情。如今龚美这般惊诧,听起来倒像是她脸皮一向忒厚。刘娥尴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厉的眼风,勉力站起,单足一蹦一跳地朝马走去。
   
    男子笑笑,起身过去,将她扶上马。行动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双手,再伸臂扶她,不失礼数地避免与她肌肤相触。
   
    刘娥乘马,那男子牵马,与龚美一起步行。沿途街道植有槐花,已开至盛期,风舞之下花朵从月光中飘落,簌簌地拂响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。刘娥将目光从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,仰首感觉扑面而来的淡淡花香。将老的春光,褪色的街市,一切好像与起初无异,一切又似将焕然新生。她听着悠扬若有旋律的马蹄声,露出微笑。
   
    走到秦王府门前,两名守门的侍卫看见那男子,立即上前行礼,抱拳躬身,态度十分恭谨:“楚王安好。”
   
    男子点点头,转身去扶刘娥下马。
   
    刘娥惊讶地打量他:“你,是楚王?”
   
    他浅笑,未直接答,只道:“我姓赵,名叫元佐。”
   
    龚美大为惊喜,忙上前深深一揖:“原来我们的恩人是素有贤名的楚王。”
   
    楚王元佐是皇长子。龚美与刘娥此番赴京,越接近都城,遇见的百姓就越爱议论时局,其中有不少便是关于楚王元佐的。说他从小便聪颖警慧,才思妙敏,又精于骑射,且容貌颇似今上,因此皇帝格外钟爱。楚王良善,做过许多扶助平民的事,甚得民心。如今国本未立,许多人都在猜测皇帝会将储君之位给时任开封府尹的秦王廷美,还是给爱子楚王元佐。
   
    此刻的赵元佐只是对龚美微微摆首:“传闻难免浮夸,我平素所为都是些无关民生的小事,算不得什么。我们快进去见秦王吧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带刘娥、龚美进入王府堂中,秦王赵廷美立即迎了出来。
   
    刘娥举目望去,见秦王比自己想象的年轻许多,不过三十四五光景,仪表不凡,举止儒雅,见了赵元佐即展颜笑,目光和煦,观之可亲。
   
    赵元佐欠身行礼:“元佐给四叔请安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近身相扶,嗔怪道:“说过多次了,你我无须如此客气。“旋即又笑问,“今日怎的这么晚来?花厅里给你温的酒都凉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道:“今日我去玉津园射柳,回来时路上遇劫匪强抢一女子,所以耽搁了。后来得知这姑娘的父亲与四叔还有些渊源,便把她带了回来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示意门边的刘娥和龚美进来。龚美扶着刘娥入内,两人向秦王施礼。
   
    赵廷美犹疑地看着刘娥:“这位姑娘是……”
   
    刘娥应道:“我叫刘娥,我父亲是刘通,曾任虎捷都防御使、嘉州刺史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顿时明了,看向她的目光旋即变得柔和:“原来是刘通之女。快请坐。”
   
    众人分别坐下,在赵廷美要求下,刘娥叙述了身世和遭遇,直讲到遇见赵元佐。听得赵廷美连声叹气,道:“当年刘通随我从征太原,出生入死,曾救我于危难之中。他战死沙场后,庞夫人要回娘家,我还道她有意改嫁,未加挽留,却未料到你们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济。若我当初把你们接到京城居住,你们便不会受这么多年苦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摆首:“我母亲一向不爱白白领受别人恩惠,也不想叨扰秦王,所以宁愿默默在华阳生活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道:“这些年真是委屈了庞夫人。如今你既来到我府上,我必不会亏待你,会好生供养,如同女儿一般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闻言起身作揖:“谢大王恩典,但刘娥不愿无功受禄。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,让我做点事,每月和府中众人一样领点月钱,我便心满意足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讶然道:“那如何使得。你父亲有恩于我,我不能亏待你。”
   
    刘娥决然道:“我不想做被人供养的花儿鸟儿,只想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。大王尊重我的心愿,便是善待我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无言以对,无奈地朝赵元佐笑笑。
   
    赵元佐亦赞同刘娥选择,劝赵廷美道:“四叔,刘姑娘性子强,颇有主意,既不愿无功受禄,四叔就成全她吧,给她找些事做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想想,对刘娥道:“既如此,你就学学点茶,在我书斋伺候茶水吧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露出喜色:“谢大王成全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看看她身边的龚美,问:“龚师傅会做首饰?”
   
    龚美答道:“是的,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饰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颔首:“我府中女眷甚多,若不嫌弃,你也留下来,为她们做首饰吧。”
   
    龚美喜而下拜:“谢大王恩典,小人感激不尽。”
   
    刘娥与龚美此后便留于秦王府中。龚美见刘娥为苦练点茶起早贪黑,格外辛劳,颇为不解,问她:“秦王此前已经表示会像待女儿一般养你,你顺势在王府中做半个郡主即可,又何必苦学技艺,让自己这般劳累?”
   
    刘娥反问:“如果你家中来了一个穷亲戚,一事不做,整日待在家里白吃白喝,你会高兴么?”
   
    龚美犹豫,半晌道:“但来的是个小姑娘,我不缺钱的话,养着也无妨。”
   
    刘娥笑了:“若你有妻妾,她们看见夫君莫名其妙养着一个小姑娘,会作何感想?”
   
    龚美恍然大悟:“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满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浅笑不语。她从小游戏于街市,见识过市井妇人眉飞色舞传播流言的功力,不想自己因贪恋位高者一时关照而沦为妒嫉之心的牺牲品。秦王正值盛年,在其身侧亦须警醒,她希望他多自己的职事而非容貌。何况,多学一门技艺总是不会错的,双手、技艺和头脑,许多时候都比他人的庇护可靠。
   
    2.香薷
   
    秦王书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达十数名,刘娥初来乍到,原也轮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,她也十分自觉,每日多为其余侍女做些她们不愿意做的粗活,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,闲时用她们给的茶饼点茶给她们喝,聆听她们的教导,并不争夺近身服侍秦王的机会。她又衣着简素,不爱铅华,且善于自嘲,以自己缺点衬托众侍女的优点,常逗得她们乐不可支,因此人缘颇佳,她也自得其乐,不以未能伺候秦王为憾。
   
    一日她正在用书斋侍女之首槿伊给的茶饼在房中练习点茶,一位资历颇深的侍女小姌入内,看见那茶饼,冷笑一声,问:“这是槿伊给你的?”
   
    刘娥称是,小姌一哂:“这茶饼都存了两三年了,也亏她送得出。炙过了么?别喝了闹肚子。”
   
    时人以新茶为贵,陈年旧茶必先以火炙,去其陈气才能用。
   
    刘娥闻言笑道:“炙过了。我原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,在家里用些粗茶末加点姜盐煮了就喝,哪喝得出茶的好坏,槿伊姐给我好茶也是糟蹋了。小姌姐若有陈茶饮不了也不妨赏我,再不济也比我加姜盐煮的粗茶好。”
   
    小姌“哼”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,忽闻身后门响,回首一看,发现竟是槿伊站在门边,到嘴边的话立即被吓了回去。
   
    槿伊沉着面色看看她们,然后对刘娥道:“今日我头痛,就由你去为大王点茶吧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躺在书斋卧榻上看书,这几日感染了风寒,不时咳嗽一声,见刘娥进来施礼,也只点点头,略看她两眼,目光便又落回书上。
   
    刘娥取出碾好的茶末,正要开始点茶,赵廷美想到了什么,忽然开口问:“今日用的什么茶?”
   
    刘娥道:“是北苑龙凤石乳茶中的凤茶,官家遣人新送来的。”
   
    自太平兴国二年起,皇帝赵炅下令在建安凤凰山北苑造龙凤石乳茶,特制刻有龙凤图案的棬模压制茶饼,龙纹茶饼称龙茶,凤纹则称凤茶。近年来龙茶仅供禁中用,赐宰执、亲王、公主、宗室及学士、将帅的皆凤茶。
   
    赵廷美摆首:“不用这个。你打开书架旁的柜子,取一饼龙茶来。”
   
    刘娥依言打开柜子,见其中有一朱漆小匣,有镀金锁锁住。赵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屉中取出一把银钥匙开了锁,匣中覆以黄罗,封以朱印,有标签注明年份——太平兴国二年制。一一拆开,里面是防潮的箬叶,中间还有一层黄罗软盝,取出展开,才见刻着龙纹,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饼。
   
    赵廷美道:“这是北苑第一年贡茶,官家赐了龙茶,如今只剩这一饼。今日就饮这个吧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领命,想了想,先将在干净水钵中注以刚煮沸的水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饼置入,浸渍须臾,再取出茶饼,刮去残余的膏油,以茶钤箝住茶饼,在茶炉上微火炙干,然后以净纸密密裹住茶饼以捶碎,取适量置于舟形银茶碾上,另取水入银汤瓶,搁在茶炉上,一边候汤一边转动茶碾中的独轮细细碾磨茶饼。
   
    茶饼色白,不时有玉尘般的茶末飞扬而出。茶饼碾好后刘娥用蜀东川鹅溪画绢茶罗将茶末细细筛过,然后仔细聆听汤瓶内声音,听到声响如松风桧雨,便提起汤瓶烫一个耀州窑青瓷茶盏,再抄入茶末,注少许热水调至茶膏状如融胶,才又提瓶,执一把银匙,在注汤的同时往盏中环回击拂。击拂之下茶汤乳雾汹涌,浮起一叠白色乳花,于茶盏中凝而不动。
   
    刘娥把茶盏置于同样的青瓷盏托上,送至赵廷美面前案几上。赵廷美托起茶盏转动着看看,露出微笑:“你家乡也这般点茶?”
   
    刘娥摆首:“我家乡饮茶,与汴京大不一样,多是加姜盐煮茶,点茶甚少,技法也远不如汴京的精细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诧异道:“所以你学点茶未足月余?技艺可谓突飞猛进,还知道陈年旧茶先以火炙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欠身道:“全仗各位姐姐指点,我才能学会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微笑着吹了吹茶汤,饮了一口。
   
    此时小姌入内禀报,称陈国夫人前来探望大王。
   
    赵廷美当即面色一沉,搁下茶盏:“就说我睡着了,请陈国夫人别来了。”
   
    话音刚落,外面已传来守门侍女请安的声音:“陈国夫人万福,楚国夫人万福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旋即冷面躺下,面朝内,毫不欲理睬来人的模样。
   
    随后一位三十余岁的美丽妇人搀扶着五十多岁、面容慈祥的陈国夫人进来。那美妇是赵廷美之妻,楚国夫人张氏,陈国夫人刘娥亦听众侍女议论过,知是今上乳母,刘娥遂与小姌一起上前,向她们行万福礼。
   
    楚国夫人笑对赵廷美道:“大王,听说你偶感风寒,陈国夫人十分挂念,亲自来看你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继续躺着,没有答话,亦未转身。
   
    陈国夫人徐徐走到赵廷美身边,看看他面色,又看看案上的茶盏,微微摇头:“大王如今身染风寒,怎么还喝茶这种寒凉之物呢?”随后转顾刘娥,吩咐道,“把茶倒了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愕然,旋即也只得答应:“是。”
   
    刘娥端起茶盏,正要往外走,赵廷美猛地坐起来,一把从刘娥手中夺过茶盏,砰地搁回案上,冷面道:“这是秦王府,请陈国夫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,任意指挥王府中人。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霎时老泪横纵,嘴唇不住颤动:“是老身唐突,请大王恕罪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似乎毫不动容,冷冷道:“陈国夫人是当今圣上的乳母,不是我的,还望陈国夫人多关心官家,切勿动辄出宫,来我王府。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语调近乎悲伤:“是,是,我这就走,这就走……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转身,拭着泪往外走,楚国夫人忙小心搀扶,轻声安慰:“大王就是这个脾气,夫人也是知道的,请别介意……”
   
    两位夫人逐渐远去。刘娥迷惑地窥探赵廷美的表情,颇不解他为何会对皇帝的乳母这般不敬。而赵廷美则端起茶盏,狠狠地喝了一口,再把茶盏掷在地上,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。
   
    刘娥端着用完的茶器进厨房,竟见陈国夫人在里面亲自翻炒灶上铁锅中的白扁豆,不时拭擦额头上的汗。小姌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边懒洋洋地看,另有两名厨娘、侍女坐在厨房门边打瞌睡。
   
    刘娥搁下手上的茶器,向陈国夫人行礼,陈国夫人侧首看刘娥,微笑道:“哦,你是刚才在大王书房伺候的姑娘。”
   
    刘娥称是,忍不住问:“夫人为何亲自动手做这等粗活?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道:“茶水寒凉,大王受了风寒,不能总喝茶,我想为他做一些香薷饮再回去。这水代替茶饮,有健脾清暑,去夏月恶寒的功效。
   
    刘娥道:“夫人可以让厨娘做呀。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摆首:“厨娘不知道方子,火候多半也拿捏不准,还是我做吧。适才让她们为我拣择白扁豆,剪碎香薷和厚朴,这活儿细,耗时甚长,她们忍不住打瞌睡,我就让她们暂且歇息一下。”再看看小姌,“也请小姌姑娘看着学学,日后我不常来,小姌学会了也可做给大王饮。”
   
    小姌敷衍地笑笑,道:“夫人放心,我在学着呢。”
   
    刘娥心知小姌及厨娘、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见秦王对陈国夫人态度不佳,遂对陈国夫人有轻慢之心,唯恐事事听命于她反惹秦王不快。
   
    刘娥见陈国夫人受这般委屈,非但不以为意,还处处牵挂秦王,心下不忍,遂道:“那还有什么活儿?我来做。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道:“白扁豆已炒好,你帮我捣碎吧。”
   
    刘娥答应一声,迅速取出擂钵,取出炒好的白扁豆,把豆子捣碎,然后盛出来递给陈国夫人。
   
    陈国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、厚朴置入银瓶中,注入沸水,塞好瓶塞,然后交给小姌:“泡半个时辰就好了。这香薷饮就请你送给大王饮吧,就说是你做的。”
   
    小姌推辞:“这如何使得……”
   
    陈国夫人黯然道:“切莫说是我做的,以免大王听了不高兴。”
   
    小姌勉强收下银瓶。陈国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:“我该回去了,拜托两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,如今早晚尚有寒意,嘱咐他记得添衣。”
   
    刘娥与小姌答应,陈国夫人微笑着分别握握她们的手,才转身离去,步履沉重,背影萧索。
   
    小姌一待陈国夫人身影消失在视野中,立即拔开瓶塞,将要倾倒香薷饮,被刘娥拦住:“陈国夫人忙碌许久,就这样倒了多可惜。”
   
    小姌道:“大王如此不待见她,我还把她做的汤水送到大王面前去,若大王尝了出来,这不作死么?”
   
    刘娥接过银瓶,笑道:“我还没喝过香薷饮呢,姐姐就赏给我尝尝,也不至于浪费。”
   
    小姌审视她须臾,终于点了点头:“好吧,不过今日之事别泄露出去,别让大王知道陈国夫人要我跟她学做香薷饮。”
   
    3.母亲
   
    晚间楚王元佐前来探望四叔,赵廷美再命刘娥去书斋伺候,依旧要她点茶,刘娥带着茶器及那个盛着香薷饮的银瓶同往。
   
    茶末备好,刘娥用铜汤瓶煮水候汤,待听到汤瓶中声音如松风涧水,心知水已沸腾,遂提起汤瓶将要点茶,却被一直在观察她动作的赵元佐止住。
   
    “等等。”赵元佐指点道,“汤瓶离火后先搁一搁,待声闻俱寂,水停止沸腾后再去点茶。”
   
    刘娥一怔,旋即依言而行,将汤瓶搁下。
   
    少顷,水沸声止,赵元佐起身过来,自己一手提汤瓶注水,一手持银匙调膏,待将茶末调如融胶,再边加水边击拂,审视茶面变化,随之调整指绕腕旋的速度与力度,先缓后急,待乳雾涌起再减速,缓绕拂动,直至乳雾溢盏,凝结不动。
   
    这一盏茶点好后宛如一瓯春雪。刘娥惊喜道:“楚王手法精绝,胜我远矣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笑道:“他从小就爱饮茶,不知道练了多少年,若不能胜你,颜面何存?”
   
    赵元佐亦含笑道:“刘姑娘才学不久,能做到这般已十分不易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欠身请教:“楚王适才让我待汤瓶声闻俱寂后再点茶,可有什么说法?”
   
    赵元佐道:“点茶候汤最难,未熟则末浮,过熟则茶沉。用刚离开炉火,尚在沸腾的水点茶则过熟,茶末易沉,且茶味会偏苦。所以宜先稍待须臾,汤瓶无声,说明水已止沸,这时的水就合适了。”
   
    刘娥谢赵元佐指教,道:“我是觉自己点的茶易沉,饮完盏底有余末,却不知因水过熟,还会令茶偏苦……”又对赵廷美,很是遗憾:“唉,想来日间大王命我点的龙茶,竟是被我糟蹋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笑道:“我饮茶不如元佐精细,些许差异,分辨不出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含笑欠身:“四叔过谦了,我的点茶技艺还是四叔教的呢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笑而摆首:“我这点技艺,实属稀松平常,你应该另寻名师。若早两年,还可请……”
   
    不知想起了什么,赵廷美忽然语意一顿,笑容也凝滞了。
   
    赵元佐随之问:“四叔是说,还可请谁?”
   
    赵廷美叹了叹气:“吴王李煜。他是我见过的最会点茶的人。”
   
    他所说的吴王,即南唐后主李煜。南唐国破后李煜被俘送至汴京,先被太祖赵匡胤封为违命侯,赵炅即位后该封陇西公。太平兴国三年逝于京师,赠为太师,追封吴王。
   
    听说这名字,赵元佐亦沉默,少顷,无言地把刚才点好的茶递至赵廷美面前。赵廷美托起饮了一口,再度喟然长叹:“这一世,转瞬即逝,短如朝露,万般皆苦,茶中纵有些许苦味,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
   
    见元佐与刘娥皆无语,他又展颜笑,吩咐刘娥道:“你给元佐点一盏不苦的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遵嘱,候汤提瓶至无声时再点茶,果然汤面、乳花都较以往为佳,赵元佐捧盏品之,亦赞:“恰到好处。”遂问她,“点茶环节繁琐,技法颇难,短短一月,你是如何练到如今这般娴熟的?”
   
    刘娥道:“并无技巧,无非多练。姐姐们给我团茶,我一有空便练习,请她们饮了点评。她们点茶时我在旁观察,暗暗模仿……只是以往以为击拂最重要,多去研究击拂手势,候汤这点却疏忽了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含笑问:“你如此用心学习,是因为也爱饮茶么?”
   
    刘娥沉默,须臾抬首道:“爱,但不是像楚王那样爱。我爱点茶,是因为把它当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职事。这是秦王交给我做的事,是我领月钱生存的依据,所以我必须做好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微笑:“不必让自己太过辛苦。你是故人之女,无论你是否能点好茶,我都会善待你。日后为你寻得一位如意郎君,也会为你备好嫁妆,送你风光出嫁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欠身致谢,但道:“勤练技艺,有一技傍身,总好过浑噩度日。万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厌倦,逐我出门,我也不至于饿死街头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大笑:“你是信不过我?”
   
    刘娥摆首:“刘娥不敢。只是各人交往,自有缘法,多少至亲密友,随时光流逝,失散在人海中,除了自己这个躯壳,谁能保证一生能与谁不离不弃?”
   
    赵元佐闻言问:“所以,你也不把将来寄托在夫君身上?”
   
    刘娥道:“寻找到一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难的吧,即便找到了,也未必能终身相依,就像我父母那样……世间惟有两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、乖戾和偶尔的放肆,从不放弃我,一个是我自己,因为我想放弃也无法放弃,另一位,就是我的母亲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:“你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。”
   
    刘娥颔首:“刚才说到茶苦。记得五岁时我生病,母亲很着急,没钱买药,就亲自去找药草,跪在火炉边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,煎给我喝。我嫌药苦,她就陪我喝,自己喝一口,再哄我咽下一口……”
   
    赵元佐耐心倾听,赵廷美沉默不语。刘娥小心地探看赵廷美的表情,又说了下去:“小时候不懂事,有时在舅母那里受了气,便把气撒在母亲身上,对她发脾气,而母亲总是包容我,并不多加责罚。有时我闹得太厉害,她打了我,但其实她更心疼,暗地里躲着哭……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闪过,他捧起茶盏,掩饰地徐徐啜饮。
   
    刘娥黯然又道:“后来母亲病倒了,我在她病榻前痛哭,发誓再不惹她生气,求她不要抛下我,但还是无力回天……”
   
    赵元佐生母李氏也于数年前薨逝,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状,赵元佐也默默无言,眼角莹然若有泪。
   
    刘娥忽然牵起唇角淡淡一笑:“母亲去世后,我发现自己脾气似乎变好了,不再那么易怒,对谁都是含笑以对,哪怕舅母打骂我,也尽量带着笑容与她周旋。”顿了顿,她叹道,“后来想明白了,以前我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气,是视她为至亲的人,仗着自己为她所爱而张狂放肆,因为知道迟早会得到她的宽恕。而如今,世上再没有可以无条件容忍我的人,我必须含笑去化解所有扑面而来的恶意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与赵元佐各有所思,相对无语,而面前杯盏中的茶已于不知不觉间饮尽。刘娥见状,布好另外两个干净的茶盏,悄然提起银瓶中的香薷饮,斟满茶盏,然后分别奉至赵廷美与赵元佐面前,欠身道:“茶味苦性寒,请二位大王饮些甜水润润喉吧。”
   
    二人举盏饮去,赵廷美品出香薷饮之味,忽地一惊,抬眼凝眸着意看了看刘娥。
   
    刘娥朝他低首,静待他开口斥责。然而赵廷美终于什么都没说,将香薷饮品了一下又一下,双手捧着茶盏,小指微微地有些颤抖。
   
    此后赵廷美常命刘娥随侍,又见她还会蹴鞠,与其聊及踢球竞技之事亦能应对,便让她连他游戏服玩之事也管。
   
    一日赵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,足蹬平底乌靴,是将要蹴鞠的服饰,立于寝阁堂中,几名侍女在帮他整理衣冠,刘娥入内,向展示一个皮革缝制的球:“大王,球已备好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点点头,示意知道了,未立即接过。
   
    楚国夫人张氏抱着个白色小狗进来,打量刘娥一下,再问赵廷美:“大王今日要去蹴鞠?”
   
    赵廷美道:“契丹使者耶律喜隐来朝,官家让几位亲王陪他踢一场球,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。”
   
    楚国夫人抚摸着小狗,含笑道:“蹴鞠大王许久不玩,可还行么?随便踢踢也就是了,别累着。”
   
    赵廷美目视前方,展开两臂任侍女整理衣袖,并不看她:“虽是游戏,但涉及契丹,便成了国事。输赢关乎国家体面,也必须尽力而为。我不年轻了,体力有限,不过元佐元侃他们正当年少,当不至于落败。”
   
    侍女整理完毕,赵廷美走到刘娥面前,从她手里接过球,吩咐道:“今晚饮的茶,还用昨日那款。”
   
    刘娥欠身答应。赵廷美启步出门。
   
    楚国夫人目送他,然后回首看看刘娥,刘娥旋即朝她一福,是随时待命的模样,态度无懈可击。
   
    4.东君
   
    皇帝赵炅正襟危坐于蹴鞠场上方的御座中,微蹙眉头观看场内双方竞赛,目光锁定在耶律喜隐身上。
   
    后晋高祖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与辽太宗耶律德光,宋太祖赵匡胤着眼于南方,与契丹大致未起冲突。赵炅即位后欲复燕云之地,亲率宋军自太原北伐,但先被辽军阻于幽州城下,后又被辽将耶律休哥等大败于高梁河。赵炅身负箭伤乘牛车逃回,北伐以惨败告终。此后辽军频频出兵攻掠宋辽边境,宋军奋力迎战,双方互有胜负。
   
    耶律喜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孙,阿保机第三子章肃皇帝耶律李胡长子,如今被辽国皇帝耶律贤封为宋王。此番领命出使大宋,名为与宋探讨议和,实则态度倨傲,并不提和议。赵炅也知他意在打听大宋虚实,毫无寻求和平之诚意,因此也只是与其敷衍,以游艺宴集相迎,全不议及国事。
   
    今日宋辽双方蹴鞠,场中竖有一面高约三丈,宽约一丈,以彩络结成的网,正中留有尺许见方的网眼,宋人称之为“风流眼”。大宋与契丹各出十二人,宋方穿靑锦衣,契丹着红锦袄,分别列于球网两边。抽签决定宋方开球,随即由赵元佐将球开出,双方随即传递争夺,以头、肩、背、膝、脚等顶球或踢球,惟不能用手,争相将球攻入风流眼,落地得一筹,比赛以得筹多寡定胜负。这种玩法称为“筑球”。
   
    此刻球在二皇子赵元僖脚下,他盘带须臾,一脚踢起,将球长传至离球网最近的赵廷美脚下。赵廷美正欲将球踢向风流眼,耶律喜隐却蓦然杀出,右足一拨,硬生生从赵廷美脚下夺过球,踢起来颠了几下,即带到风流眼前,奋起一踢,球直直地飞向结着彩络的球门,穿过风流眼落地。
   
    契丹众人振臂欢呼,击掌相庆。
   
    赵炅面色一沉。
   
    赵廷美重新开球。球传了数次,到了赵元僖脚下又被耶律喜隐夺去。耶律喜隐如前次那般带往球门,一脚踢去,眼见球将飞往风流眼,却有一穿靑锦衣的男子平地跃起,以胸停球,将球挡了下来。
   
    赵炅认出那是赵元佐,不由微微一笑。
   
    赵元佐得球后牢牢将球盘于足下,举目一顾,见赵元侃正处于球网近处,遂以足弓大力将球一挑,传给赵元侃。赵元侃稳稳接住,见耶律喜隐又欺身过来欲抢夺,赵元侃悠然一笑,把球往上一踢,用胸停住,然后展开双臂,球从左臂滚到右臂,他一绕腕,球又回到了肩上。他肩托头顶脚踢,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,但双手并不碰球,喜隐亦完全抢不到。
   
    契丹数名队员围聚过来,都想抢球,赵元佐与赵廷美上前掩护,遮挡住抢球的契丹人。赵元侃独自把球带向球网,面朝球网,把球猛地踢往上空,然后上前一步,左腿弓,右腿绷,等球落下,看准了球,右腿扬起一勾,用右脚掌踢球,球从他头上迅速飞进了风流眼。
   
    赵炅喜形于色,站起击掌,高呼:“好一招‘倒踢紫金冠’!”
   
    宋方围观的侍从随之擂鼓欢呼,耶律喜隐怫然变色。
   
    此后赵元侃连续颠球,带球,破门。耶律喜隐一次次企图争夺,均无功而返。比赛结束之时,宋方净胜三筹。
   
    按礼仪,筑球完毕双方队员应相互作揖以示友好。耶律喜隐匆匆向赵元侃抱拳示意,即阴沉着脸走回赵炅身侧下方席位。
   
    赵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:“没想到契丹将士久居北漠,蹴鞠技艺与大宋子民相较也不遑多让,今次比试,多谢贵方承让!”
   
    耶律喜隐冷笑:“皇帝过谦了。这次大宋大获全胜,我方原是技不如人。”
   
    赵炅含笑摆首:“游戏而已,孰输孰赢,不必细究。”
   
    耶律喜隐侧眼一睨正自场内退去的赵元侃等皇子,道:“我只是实话实说。我们大辽将士平日注重的是骑射实战,所以这些游艺之事,确实比不过大宋皇子。”
   
    赵炅笑容隐去,旋即不动声色地道:“骑射嘛,我家几位小儿也学过些许皮毛,若大使有兴趣,明日我便带他们与契丹诸位使臣在南郊行猎。”
   
    喜隐立即应对:“如此甚好,想必皇子们个个都是神箭手,我等拭目以待。”
   
    翌日赵炅率众皇子与耶律喜隐一行狩猎于南郊。契丹人闻到山林草木的气息,如同雷声追逐乍现的电光,带着踏破苍穹的气势策马绝尘而去。而皇子们散布于树影中,若麝鹿奔走,身影矫捷,不时挽弓射箭,森林中猎物亦纷纷应声而倒。
   
    当赵炅骑马带着己方皇子将士与耶律喜隐一方合会时,彼此都提着不少猎物。
   
    赵炅哈哈一笑:“契丹人果然精于骑射,看来使臣斩获不少。”
   
    喜隐也笑道:“大宋的猎物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少,只可惜刚才我们各自行猎,我等未能欣赏到大宋皇子骑射英姿,深感遗憾。”
   
    话音甫落,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赵炅与耶律喜隐之间跑过。
   
    赵炅立即挥鞭一直指野兔,唤二皇子:“元僖!”
   
    赵元僖一愣,旋即挽弓去射。
   
    慌乱之间未及瞄准,箭落在了兔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。
   
    耶律喜隐大笑,语含揶揄:“大宋皇子的骑射是在皇宫里练的吧?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,所以一遇到郊野猎物,箭便失了准头。”
   
    赵炅冷眼瞥了一下赵元僖,赵元僖赧然低首。
   
    耶律喜隐傲然引弓,一箭朝野兔射去,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,不住跳动,那箭却也只射中兔子脚边的石头。
   
    野兔惊惶四处狂奔。喜隐弯弓再射,连射两箭,仍有偏差,并未射在兔子身上。
   
    耶律喜隐蹙眉,再拔箭,手中却空空如也——箭筒里的箭已然用尽。耶律喜隐侧首间,发现赵炅身边的赵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。
   
    赵元佐逐渐引满弓瞄准野兔,微抿双唇,镇定自若。
   
    宋辽两方的人都紧盯赵元佐弓弦上的箭。
   
    此刻他温润神情已于渐起的风声里隐去,目光闪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锋芒,云霞的辉光透过林荫拂上他的脸,赵炅于侧面看去,但觉这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周身光华,宛如传说中青衣白裳、手执弓矢的太阳神东君。
   
    赵元佐一箭放去,正中野兔。
   
    赵炅松了口气,含笑看向喜隐。
   
    耶律喜隐面色变幻不定,最终还是决定含笑相对,朝赵元佐一拱手:“楚王果然精于骑射,不逊我大辽男子,喜隐佩服!”
   
    赵元佐目中复又波平如水,面朝耶律喜隐,他浅笑欠身:“承让。”
   
    夕霏晚照将东京宫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泽,赵炅与赵元佐在南边的丹凤门内下马,一前一后朝宫内走去,相距不过一步,两人不时侧首交谈,任斜照的日光将父子长长的影子交叠于一处。
   
    忆及日间情形,赵炅喜形于色,夸赞元佐:“那耶律喜隐狂妄自大,欺我大宋无人,欲借骑射羞辱于我。我前日赏了一把好弓给二哥,原指望他亮亮身手,不料他却失手,好在有你,一箭中的,为爹爹挽回了颜面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含笑道:“喜隐嚣张,臣也不免有气,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。后来想想,甚觉此举唐突,幸而爹爹没有责罚。”
   
    赵炅拍拍元佐的肩:“爹爹怎么会责罚你呢?爹爹很庆幸,有你这样一个成器的儿子,不但长得像我,文韬武略也越来越像我。你且说说,要什么赏赐?”
   
    赵元佐摆首:“区区小事,臣岂敢居功讨赏。”
   
    赵炅笑道:“这事可不小,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颜面,更是大宋的颜面。爹爹必须赏。”
   
    赵元佐应道:“爹爹若要赏,便赏四叔吧。臣的骑射和剑术都是他教的。昨日他踢球累了,没去狩猎,若去了,哪还轮得到我挽弓射兔。”
   
    赵炅步履一滞,适才笑容消失无踪,但也只是一瞬,他很快启步,继续前行。
   
    赵元佐一怔,加紧步伐追上去,口中唤:“爹爹……”
   
    然而赵炅并不回头,这一路再不与元佐说话。
 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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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 注:宋皇子公主当面称父亲为“爹爹”,并非“父皇”;自称“臣”,不是“儿臣”。
   
    5.顾复
   
    赵炅坐于阅事之所崇政殿中,面对一堆奏疏札子,单手抚额,有头痛之状。
   
    宰相赵普立于他面前,垂首恭立,但不时抬眼看皇帝,探视着他书案后表情。在再次目睹赵炅揉了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之后,他终于开口问:“日前有臣僚上疏,请求陛下下旨,许秦王廷美之子德恭等称皇子,不知陛下可有决断?”
   
    赵炅展开案上一份札子看看,旋即又掩上,轻叹一声:“此前朕已决定,封秦王之女为云阳公主。此番若不应允,岂不显得厚此薄彼?”
   
    秦王廷美之女即将出嫁,夫婿是开国元勋韩重赟之子韩崇业。赵廷美此前暗示赵炅,希望赐女儿一体面的封号,旋即有臣子上疏,称太祖、陛下与秦王手足之情甚笃,太祖宁传位于陛下而不传其子,已传为美谈,陛下宜视兄弟子女如己出,赐秦王之女皇女身份。
   
    赵炅思量再三,宣布将秦王之女计入皇女排行,称皇四女,封云阳公主,韩崇业称驸马都尉。秦王廷美稍作推辞,即欣然领命,赵炅已颇不快,未料不久之后,又有人上疏,要求将秦王长子德恭亦列为皇子,按皇子身份给予封号。
   
    赵普听了赵炅之言,朝他躬身道:“陛下仁德,待秦王友爱,特封其女为公主。但秦王竟不坚辞,任其女享公主之名,与帝女同列,实乃僭越之举。秦王以下得陇望蜀,奢求陛下赐德恭等人皇子身份,陛下万万不可答应。”
   
    赵炅凝视赵普,语气似与他商议,同时紧盯赵普面部,不错过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:“朕与秦王手足情深,子女地位平等,也未尝不可。”
   
    赵普坚持己见,甚是坚定:“陛下三思。秦王任开封尹,兼理京师要务,平日注意结交大臣,朝中党羽甚多。这次若陛下答应其子称皇子,下次秦王党羽就会公然要求陛下立秦王为储君了。”
   
    赵炅迟疑道:“廷美一向忠诚,应该不会授意幕僚做出这等事。”
   
    赵普向他深深一揖,随即抬首,与赵炅对视,徐徐道:“先帝与陛下的生母昭宪太后临终时曾召臣入宫记录遗言,认为前朝灭亡皆因幼主临朝,故命先帝传位于陛下,遗命藏于金匮之中。这‘金匮之盟’有不少臣子知道,皆以为太后遗命是约定皇位兄终弟及,先帝如约传位于陛下,故此秦王必然有所希冀,其党羽也会以此为据,上疏请求陛下立储,是迟早的事。”
   
    赵炅语气平缓,却隐含试探:“我们兄弟五人,大哥和五弟去世得早,我与二哥太祖皇帝及四弟廷美共创大业,亲密无间。兄终弟及……原也无妨。”
   
    赵普摆首:“秦王近年来颇有几分骄恣,任开封尹,也被人指责行事乖张,不守法度,且与兵部尚书卢多逊等人往来密切,陛下不可不妨。秦王若即位,实非社稷之福,事关国本,陛下切莫早下定论。”
   
    赵炅沉默。
   
    赵普又道:“国朝臣僚见亲王,向来只能称‘大王’,‘殿下’是对储君的尊称。秦王尚未被立为储君,卢多逊等人私下便称他殿下,他也并不推辞,可见实有野心。”
   
    赵炅叹息:“朕即位之前,也任开封尹,或许因此令人误以为同样出任开封尹的廷美等同于储君……只是,朕虽未立储,既有金匮之盟,朕也理应守信。”
   
    赵普微牵唇角,引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:“当年昭宪太后约定的是太祖与陛下同母兄弟之间传位。恕臣直言,虽然天家宗牒上记载,秦王乃昭宪太后所出,但臣却听传闻说,秦王的生母并非昭宪太后,而是陛下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……”
   
    赵炅目光凛然,扫于赵普脸上,赵普欠身低首,神情笃定,并不惶恐。
   
    赵匡胤及赵炅的父亲、后来被追谥为武昭皇帝的宣祖赵弘殷有五子二女,宗牒记载,皆为其妻昭宪太后杜氏所出,秦王廷美的身世,朝中一向无人公开议论,而赵普显然是暗中细查,有所把握才会公然对赵炅道出。